桑采歧路间
孙景刚
东醌的画室与我的画室仅一墙之隔,三百平米的空间里摆满了作品和工具,乍一看,像一个杂乱拥挤的作坊。七年来,每次上五楼,我都要路过他的门口,遇见便会被他笑眯眯地邀去喝茶,看画。
初见东醌的作品,是在2004年,一组近乎宋画风格的静物画,配以文言文的解说词,显得“古色古香”,又给人一种循古向新的感觉。
时至今日,这套组画仍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偶然在老刊物里看到,依然觉得是他最好的画。之所以这样以为,原因在于他并没有一味仿制宋画的画面效果,而是以油画的语言表达出了宋画的意境。画里有着一种内敛、沉稳和不疾不徐气息;一种从容、淡定与有声有色探寻。那年,他研究生毕业留校,刚满28岁。
东醌的家与我住的不远,画室也因几度搬迁,成了真正的“邻居”,从而有了更频繁地接触。令我诧异的是,之前在我看来他很有前景的静物不画了,连同他“循古”的画风一起,渐渐不见踪迹,转而研究油画的材料技法。于是,在他的画室里,忽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子,里面装着颜色各异、清澈透亮的媒介。看着我诧异的眼光,他有条不紊并津津乐道地对我解释:要画好油画,“应该深度精研油画的表现语言及材料技法”。言语中,我看得出,东醌对绘画中的材料语言,有种近乎“偏执”的喜好。
学习材料的那段时间,他的画出现两个主题:墙面竹影和水中的山影,两种“影”交替往复,避开了习以为常的角度,借竹画影,以水照山。前者,设色单纯,近乎抽象的画面,婆娑又虚静;后者,色彩丰富,极其具象语言,醇厚而温雅。他这一时期的画作,屡次在展览中获奖,当我们都以为他会在此大展拳脚的时候,他又转型了,画布上的云影和水影出现在他自己设计制作的不规则石膏板上,从一个平面到多个平面构成的一个情境性装置。至此,东醌走到这里,他好像管不住自己双脚,任由自己的思考与实践一路“惯性”下去,悄悄的和从前的自己“告别”。
如何解释和看待东醌的这一变化?东醌一脚踏进材料研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仅仅是“学以致用”,而是从技法研究的“正门”进去,沉浸其中,但最终却是从“侧门”出来,在材料和技法领域里走出了自己的世界。他的初衷与人们预料的结果,竟然完全不是一回事,也恰恰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无意中为自己开辟了另一个领域。
在我们为邻的头两年,东醌的画室宽敞整洁,墙上挂满他的作品,然而仅仅靠架上的作品,要填满他画室近三百平米的空间,得需经年累月的劳作。后来,东醌渐渐地放弃传统的架上绘画,开始转而用材料制作,从单幅转为组合拼接,进而又尝试一种绘画的装置,因此,他的画室很快就变得局促和拥挤,甚至难以踏足。走进去,会让我想起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那间杂乱的绘画场所。
东醌的作品里,有我很多不知怎样弄出的“绝活”。他的画室堆满了各式的工具和材料,尤其是那些材料,五花八门,如果不是已经被他植入作品,在我的经验里,感觉应该不会和艺术有关联。我每每好奇地穿梭在他那作坊一样画室,一件件地看他使用的工具、材料,东醌会满脸兴致地逐一介绍。那一刻,很像一个大男孩,工具和材料就是他的“玩具”,他用它们搭建着奇异的城堡。平日,在画室里的他,超级理性地日复一日的工作,孜孜不倦地雕琢手中的活计,斤斤计较画面里的每一处得失,常常是满脸满身的粉尘。偶尔我去找他,眼前的他,活脱是一个“工匠”的模样。
面对东醌时,我会常常假设,如果不从事艺术职业,他会是一个出色的科研人员、工程师。或者说无论做什么,都会和非常理性的思考习惯有关联。东醌如此偏好制作、热衷试验和讲究工艺,有着极强的动手能力,是否与少年时的偏好有着直接的联系?东醌的父亲是位化学老师,东醌的“醌”字,是一种有机化合物,“醌”又谐音为“鲲”,两种寓意,合二为一用在名字里,足以见到做父亲的心思。其实,每个父母在为孩子起名字时,都会寄予一种期望。有时,仔细地审视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和历程,再看看他的名字,看似偶然的结果,又好像命运的经纬早已织就。
东醌有双巧手。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能工巧匠”一词与他联系起来,他是否欣然接受?我不能确定。在我看来,在艺术的领域里,这是一个诚恳的褒义词。艺术的高度,尤其是一个艺术家被同行的认可,除了思想的深度之外,更多的是技艺的高度。也就是说,当一个艺术家确定自己的主题之后,如何以艺术的语言来实现,是职业的重要标志。在当代艺术领域,很多艺术家不再重视技艺,多半是赖以观念的思辨而存在,那些只出示“思想图纸”艺术家,极少亲力亲为作品的制作。这种从艺的方式,使得很多急功近利的投机者混迹其中。东醌则完全是另一路人,他会在作品制作的每一环节中,孜孜以求,精益求精,赋予作品一种特殊的“质地”。
使用工具,运用材料做作品,与用传统的绘画材料画画很不一样。当调色盘和画笔构成我们的工作习惯时,便经常会在熟悉路径里延续着一种习惯;当使用看似和艺术原本不相干的材料和工具时,你面对的是一个新的世界。这一点,凡是偏爱用材料,讲究制作的人,对作品“语言”的表述有特殊的偏好。同时,艺术表现语言不是单独存在的东西,它和思想同时存在于作品中,“语言”构成了作品特殊“质地”。东醌极少使用丰富的色彩,对色彩的节制到了极限,他把作品中“舞台”留给了各式各样的材质,又几经他的转化,成为一种“妙手”——图形、材质、氛围和情绪,这些被出色的工艺流程转化成为耐人寻味的美感,这是东醌作品里很宝贵的品质。
其实,不要小看作品中技艺力量,能够真正传承后世的作品,应该凝结着技艺的高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职业的从艺者眼里,技艺就是“艺道”。
平日里,东醌沉默少言,但说到艺术的话题,尤其他感兴趣的领域,却极善思辨,且好恶分明,有时,坚定的近乎固执。我们相识十七年,在艺术圈里,他像一个置身世外,冷眼审视的旁观者。实际上,东醌长年置身于一隅,默默地发掘自己,孤寂使他冷静,也使他对自己有清醒和坚定的判断。东醌一路变迁,看似跨度有点大。几度调整方位,变化角度,在我看来,得益于他对艺术、对自己有着清晰而理性的认识,在隐隐之中透露着他这个人的“信息”——他那么淡定地独处,看淡名誉与地位,沉稳宁静,温雅而执拗,就好像他画中那些安详的,徐徐而行的云朵,这种恬淡不居的状态,仿佛他总在路上。
东醌出道于油画,本该在油画领域扬鞭策马,而现实里,他的前行轨迹,总是出人意料地偏离初衷,走入“岐路”——这个在国美最讲究油画传统的工作室里完成了研究生学业的人,曾经立志要在油画领域里有所作为的人,是否敏锐地觉察到了守住传统的同时,要勇敢地开拓新的疆域,应对时代所给与的命题?我想,他的变化每每由初衷“岔”开,其中内在的驱动力一定是基于此。也许,在艺术的领域里,“岐路”未必是“歧途”,往往创造性思考和表现方式的出新,就是大路边上开出“岐路”。
如今,东醌又在综合材料的基础上,拓展到声光电的跨媒体领域,满眼好奇地开拓着艺术语言的疆域,丝毫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由此看来,他未来的路仍将是充满了变数。
写到这里,再次回望东醌一路走来的变化:他酷爱古体诗文,曾经把中国传统绘画的意境作为油画探索的路径,虽然他不停地变化媒介,画作亦由具象到抽象,但是中国绘画与诗文中最常涉及的“云”与“水”却始终作为自己绘画内在主题,他每一次“岔”开来,形成曲径分叉的路径,像在做实验一样探索着自我表现的各种可能性,但有一点没有变化,他一直在勤奋艰苦地朝着自己的理想在行进。
东醌今年四十有五,虽是艺旅老兵,此次举办个展还是首次。这样的展览,仿佛是鞍马旅途的驿站,又是未来征程的起点。
在结束这篇小文时,我忽然想到李白诗句:“鞍马月桥南,光辉岐路间”——写他送族弟行至月桥南岸,放眼望去,前面的岔路,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片通明。在此,借李白诗意表达我的祝愿:愿东醌籍此,跃马扬鞭,一路驰骋在洒满月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