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虎 | CHEN XIAOHU
赵松 | 陈小虎 · 为“此生”而画
或许,这世上的画家,一种是为“艺术”而画,一种是为“此生”而画的。前者中,可分出很多类型,而后者,在我看来却只能是一类。那很多种为“艺术”而作的画,自有其种种渊源、观念、意图和说辞,而那为“此生”而作的画,其存在的意义却是简单的,如不画,则“此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完全。如此区分,不为辨高下,只为别路径与生态。陈小虎的画,就属于后者。
小虎的画室就在我隔壁。他画室的隔壁,是他的家,住着妻女。我们是多年好友,又是邻居,平时却并不常见面。他上班的时候,我也上班,他早走,我晚归,难得碰到一面。他不上班了,我还在上班,他晚起,早睡,我早出,晚归,还是难得碰面。周六周日我喜欢睡懒觉,但总能听到他女儿陈琦一早起来就招唤猫的声音,随后出现的,就是他妻子花花对陈琦说话的声音,最后才是小虎的声音,一家人一起说话的声音。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有各种欢乐。在我的经历里,很少见到能如此其乐融融、彼此相爱的一家人。要说的是小虎的画,为什么偏要写他一家人的生活呢?因为小虎的画,有很多是源自其家庭生活中的感触与想象的。
知道小虎画画,是很早的事了。但真正被他的画所吸引,却是最近两年的事。准确地讲,是被他的纸本水彩系列《欲望森林》瞬间就抓住了我的视觉神经。这些小幅水彩画呈现在我眼前时,让我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它们不是出自我所熟悉的那个陈小虎的手笔,而是另一个陈小虎所为。换句话说,它们让我突然窥视到了陈小虎的单纯而又微妙复杂的内心世界、看到了他生活的另一面——混合了梦境、浮想、欲望与爱的世界。在小虎的《欲望森林》的图景里,你看不到任何现实的痕迹,无论是“欲望”还是“森林”,都远远地脱离了实在层面,完全进入到种子意义上的微观视界里——这里有的是饱满的种子破皮生长的“欲望”,是单纯而又妖冶的嫩芽柔叶的“森林”,还有窥视这一切的莫名“欲望”、隐藏其间的暗示着忧虑与伤害可能的尖锐之“欲望”。当你长久地注视着这一切,又会觉得,它们并不是什么种子、芽叶、尖刺,而只是一些感觉与意想的具象化,它们所生成的图景也不再是梦境、幻境或寓言式景象,而只是亦真亦幻的准确传达了作者心理轨迹的画境。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小虎将自己及其最隐秘的欲望微观化为种子世界里的风暴、露珠里的潮汐,他凝视着它们,在其中悄然投射了异常微妙的现实光影,并用仿佛透过显微镜般的视线将这一切瞬间定形。假如我们把小虎一家人的日常话语声作为这些画的背景,那么就会恍然觉得,它们其实都可以作为某部尚未写出的与幸福、快乐以及忧虑、不安有关的童话故事里的插图而存在。
在这些水彩画的空间里,小虎的笔触流畅自如、浑然天成,仿佛那些色彩生成的图景天然如此,是从他的心里、血脉里自然流淌出来的,而非一笔笔画出来的。或许也正因如此,这些画才会显得那样的单纯而又神秘。这个世界上的最为神秘的图景,总是最为单纯的,反之亦然。这些画,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它们,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不完整的片断,没有它们,他的日常生活无论如何的温馨美好都会流于表面。在这些画里,他达成了对自我的真诚与忠实,不论是关乎情感、还是关乎欲望与想象。他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森林中埋藏了所有的欲望与想象,而它们开出的却是奇异的花叶,变为另一种可以映衬家居生活的现实。这个视界貌似展开的,其实是封闭的,即使是他最爱的人,也难以进入其中。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真切地看到它们那种神秘而又寂静的美,没有任何忧虑与不安。
当然小虎的绘画才华并非仅限于这样的微观视界。他喜欢画具体的植物和动物,用一种温暖而又孤独的眼光照亮它们,就像它们刚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他反复用笔触营造着朴素弥漫的气氛,它们是孤独的,安静的,也是美的,并折射着他的存在。他也擅长处理日常题材,尤其是以妻子和女儿为素材创作的那些画作,特别的感人至深。例如在《花花》里,表面上看,呈现的是刚涂抹完面膜的妻子,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与平时那个笑口常开的花花截然不同的人——有些忧郁而又略带伤感的花花,在这里,面膜就如同不完整的面具,折射出花花日常状态之下的内心世界的某一面。从花花的眼神中,我们还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小虎的内疚与感伤。而在《女儿》这幅画中,你会发现他有意将十三岁的女儿的形象进行了成年化处理,这种时间错位感里既反映了小虎对女儿未来的自然想象和期待,又映射了他作为父亲的那种已然发生的加之预设的沧桑感。
当小虎尝试使用现成题材时,比如费里尼的《八部半》里的画面,又展现出他另外一种创作才能。他关注的不是影片中的世界,不是其中的情节,而主要是剧中人物的脸和个别神秘的场景。在这个名为《费里尼电影<八部半>》的纸本系列里,我们看到的是对很多个男女面孔的近乎着迷的描绘。有意思之处在于,他采取的似乎是个少年般的视角,注视着那些陌生人的面孔,充满了好奇和猜想,又有着本质意义上的不解和疑惑。换句话说,他观照的已不再是剧中画面,而是虚拟了一个少年人物,并将这些画面纳入其自己的世界里,剔除了所有故事情节,将空出来的空间全部留给了个人的想象。对于陈小虎而言,似乎不存在他人的生活,因为所有人的生活,在我的视界里,都将是我的生活。
正如他自己在笔记里所说的那样:“对我而言,生活的重量感已经超过了艺术,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不是我能控制的。它曾一度吞噬过我,把我淹没。所以艺术的问题对我来说,已经很小。很多时候,我是感觉不到我是在做作品,或者在画画,或者说我是一个艺术家,更不会在乎自己做的是不是当代艺术。作品对我而言,就是记录我的生活和我生活的行为,以及我为人处世的一种方式——平静,从容,直接,和不妥协的态度。做作品,对我来说就像吃饭、睡觉、呼吸。”
2014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