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 | ZHANG HAO
论语言
张浩
与往日一样,我站在了画幅前,拿起毛笔正待进入创作状态。我偶然看了下脚下,发觉地面瓷砖仿花岗岩图案每一块都一样。我再逐一地仔细地看了看,模仿自然侵蚀的微妙纹理和隐现的斑驳色彩在每一块瓷砖上都丝毫无差。可见,铺满房间整个地面的瓷砖是同一个图案。这种如同真石质的瓷砖进入到了我们日常的生活环境,而其背后的文化,却是西方艺术模仿自然思想的世界性普及。
我收回视线,又回到画幅前,重新握起毛笔,准备进入创作状态。此时,思维走了出来,说:我来讲讲关于语言的故事吧。
15年前的一天(1997年),思维来到毛笔面前,说:你是我的语言,要跟从我。思维又说:我所经历的,你要全部表达。
毛笔困惑不解,问:为什么是我呢?
历史选择了你,思维回答:你是非常古老的语言,你有独特的表达方式,你凝结了一种悠久的智慧,你的敏感和直接无他可比,现在,我要使你重获新生,发出当代你的声音。
毛笔是语言?毛笔迟疑问道。
当然是你发音的方法和你发出的声音,而不是你自己,思维接着说:你几乎被人遗忘了,你甚至被认为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毛笔愕然。
你是语言,在古代中国普遍而唯一地使用。思维讲起了一段历史:三百年前,一个意大利人※⑴来到中国,带来了另一种语言,第一次使上千年你不曾改变的发音方式有了些变化,将近一百年前,有人※⑵指出你发出了不断衰败的声音,提出了革命的主张,百年来,你遭遇了被改造、被融合、被革命的命运,自然地,我也这么认为了,并加入了这个运动。思维稍作停顿,接着讲述:我也几乎要抛弃你了,我看不到你的力量,即使听到一些你的发音,你已经变得杂乱、柔弱,而其他的语言力量太强大了,弥漫了整个世界。思维接着又说:我去接近着其他语言,去模仿他们的发音,然而,接近是很困难的,不同根的语言终究不能相容,时间证明了一个事实,你的衰败不是因为你的发音方法,而是你发音的内容,当整个世界都改变了,你还是你不变的内容,就要被这个世界抛弃,近半个世纪来,你为了适应新的内容,改变了些发音方法,问题并不简单,我重新发现你,一是清楚丢掉“母语”的后果,二是在意识到生命如何存在的现实时重新遇到了你,我立刻感到你敏感而直接的特性,我开始明白在过去千百年中你发挥的作用,我预感到你潜在的无限力量,重新发现是需要过程的,依眼前所见的现实状况不能有所发现,发现意味着看到不知道的东西,向自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即作为语言的价值必需重新肯定,第二个问题是在过去千百年里你是如何积聚起的力量?根本的价值在哪里?我开始了寻访答案的历程。
毛笔问道: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在过去我能够发挥那样的作用,而现在却要被抛弃了呢?
你本身并没有改变,而是使用者的思维发生了改变。思维答道:现在,我要你跟随我一起回到历史去,去寻索你生命的源泉。
思维讲起了寻访语言的经过,这时的思维转换成了我。
让我从我第一次知道绘画时开始。上世纪70年代初,我第一次看到“绘画”※⑶是被其“逼真”的模仿迷住的,放大或缩小画出与画一样的画充满了诱惑力,几乎可以使我废寝忘食。这之后,在大街上看到有人画大型的领袖像和样板戏宣传画让我驻足好奇,更加使我惊奇那逼真地模仿技巧。我迷上了这种技巧,努力地去掌握,沉浸于其中的快乐,把看到的年画、连环画、甚至水壶茶杯上的画都要被我模仿,画到我的纸上。大概两年后,刚上初中就被选进画批林批孔的宣传画小组,因此又被县文化馆选上参加了美术创作班,这一年是1974年。我在美术创作班上画的第一幅作品就被选上了地区美展,最后选上省美展,因此又被选上去北京参观当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全国美术作品展览。此时,吸引我的仅是“画”,还不知道有中国画、油画、年画等的区分,当然,以当时的条件开始创作是从年画式的工笔画入手的。几年后,我的视线兴趣便从注视画转移到了注视自然,将自然对象画到画上更吸引我,这种绘画当然属于油画。在这个年代,除了画得要更像自然不知道其它。渐渐地,让我意识到没有专业训练是难以达到高度模仿对象技巧的,而这种专业训练没有地方可以学习,加之看到油画原作的条件又很困难,因此,我转念学画中国画了,念头很简单,中国画原作容易见到。即使如此,我还是着迷油画的逼真※⑷,无论油画还是国画,用各自的方法模仿自然的目标是唯一的愿望,没有另外的想法。1981年我考入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令我兴奋的是可以学到学院的专业技巧了。1981年至1985年的杭州是艺术思想解放、艺术思潮奔涌的时代,在这里,我被追新求异、发现个性的艺术所吸引,一切新形式、一切新观念必引起关注,从此取代了以为模仿自然表象的真实是艺术最高理想的目标。
故事到这里是一个引子,我要讲的关于语言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当探索形式到根本时,将语言从形式中分离出来,必然接近了语言的特质。就如儿童学习说话,并没有意识在使用一种语言一样。意识到使用了什么语言是一个阶段,这必需将不同种的语言加以深刻比较了才得到认识。认识到如何使用语言又是一个阶段,自觉地保持一种语言的特性与跨越语言的自闭,再生语言的生命本质进入新的形态,重新使语言与形式融为一体。1986年到1994年,创新形式是我实践与思想的全部。到1995年,我经历到形式(西方现代主义的观念或中国古代艺术、民间艺术)与水墨语言(使用毛笔或传统笔墨)最后的难容,如果不放弃水墨语言就无法获得形式(西方观念和方法体系)的真实物质力量,而继续使用毛笔则如临屏障,难以到达那种物质中产生的力量。此时候,我才意识到语言的存在,毛笔是语言,这个定义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它与来自西方的形式本来不融,东西方传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择其一,传统中国画或者西方绘画?还是继续寻求融合的可能?历史上的那个时刻又重现了:中西融合。回望历史,有两个人走过两种融合之路:林风眠、徐悲鸿。徐将中国画语言与西方写实造型融合,半个世纪的检验这条道路离开了各自艺术的顶峰,是一个折中的融合,这条道路都是中西方艺术发展至衰落的特征。林将中国韵境与西方现代艺术形式融合,因形式改变语言方式,创造了另一种折中的绘画形式。这条实践道路寂寞了半个世纪。两种艺术实践,前者是语言适应,后者是语言改造,历史证明使命还未结束。如何既有中国语言,又有现代性创造?新的融合方向在哪里?放弃母语语言,无异放弃归属,将无立身之地,回到传统语言意味回到传统形式,回到古代世界,事实上不可能。我思索着……。难道形式的力量必赖于物质质量吗?西方现成品艺术、装置艺术、大地艺术等等,都是直接地以物质质量产生了形式的极大震撼力。思索中,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件青铜像,这是出土在甘肃武威的《马踏飞燕》,不可质疑地是,这个青铜马释放出的力量使人忽略了它的实际尺寸,是什么东西使它具有了如此的力量?我的答案是蕴藉了汉朝整个时代的精神。相似的例子随处可见,哪怕一个轻轻的纸片也能释放无比的力量。原来精神的力量堪与物质力量相比。思索仍在继续……
1996年至1998年我遇到了面对生命存在的现实,现实告诉我,哪种存在是真实的?为此我陷于忧郁。既为艺术,也要面对这个现实,炫耀于艺术的所有光环全部退去,我不再考虑艺术的东与西,只剩下艺术与我,我反复地问自己,艺术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艺术因生命而存在。我读到了苏东坡,800年前的人经历的情感生命与今何异?一曲《江城子》词※⑸和一帧《寒食帖》※⑹道尽了这个人的生命历史,也道尽了他的精神历史。1999年,踏遍杭州的山野与探寻名人故居占据了我课余的生活,以读画家传记阅览名家言论安顿我的情绪。
发现感觉和视觉引导了语言的寻访,如两束光,照亮了前进的方向。
在生命存在的现实中,我发现了有一种存在是感觉,这种感觉是自己、生命、世界三者一体的特殊存在(见“论感觉”)。这种感觉也可用于认识事物,并继续获得感觉。
观览中国传统绘画,需要细细品味,教导于心,心生意气,全没有来自直接地观看时感受到力量,也不与空间产生相互关系。西方艺术冲击了传统,在视觉力上已经占了上风,这是事实。视觉对于中国艺术意味着什么?不说自明。回想现在我们每一个人受的教育,不难发现,我们的视觉力已经衰退了,甚至在800年前就开始了。何谓视觉?当眼睛看物体时,物体以某种形式存在的最大值在眼中加以肯定,如形状、色彩、质地等。在这个基础上,有意识地在视觉元素之间产生对比而产生了视觉力量。视觉感受是人的本能(见“论视觉”),古代中国艺术难道会没有吗?我偶然阅读《历代书法论文选》※⑺一本久置的书时,读到“行行眩目,字字惊心”※⑻,顷刻间,我脱口而出:这不就是视觉吗!且不论什么原因在古代中国衰退了视觉,可以肯定了古代书法中存在视觉。这本书法论吸引了我走进古代书法,一个久已消失的世界渐渐显现,一个语言(使用毛笔与使用方法的思维无疑是“语言”)的奥秘顿然被发现,被打开。因此,使用毛笔,绝非仅在使用,经历了千百年的流传,中国人骨子里有读懂什么是好的使用的遗传基因。但是今天由于社会变革造成的文化改变,已使古代的思维方式气消云散了。
寻访就从此进入。
记有齐白石说过的一句话:一辈子难超过吴昌硕的笔力。吴昌硕的风格鲜明,影响力至今仍在,他是如何达到了齐白石所说的笔力?杭州的一位长者道出了其中一些秘密:太平天国起义军横扫樟吴村后,吴昌硕与家人死里逃生,除了没有吃到有毒的野菜尽尝了苦味。经历过大难的人获得了生命力量,在他的笔中,这种生命力量凝结,释放。1999年寒冬,梅开时节我读到一首诗:“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这是吴昌硕所写,这首诗引我登上了超山※⑼,去感受一代大师的视野心境。同年,到了嘉善吴镇隐居地,“梅花草庵”曾受到历代文人墨客的拜谒。又到了“青藤书屋”和诸暨的坡野,徐渭的乱藤和陈老莲的墓碑早已荒疏,似乎是更遥远的故事。寻访最后的一位传统大师是明智的,秋天,我来到西湖白堤之上,眼望栖霞岭烟雾般的树丛和裸露的巨石,湖光山色,杳晦分明,那不就是真实的“浑厚华滋”吗?想必黄宾虹晚年日日来此,终将眼前的自然化为笔墨山川了。黄宾虹理所当然地成为最后的一位传统大师,同时又是最接近现代的传统大师,他丝毫没有改变传统语言,却发出了近于现代的声音,其意义在于告诉我们:语言的价值珍贵。
纵观历代中国书法、绘画大师,无一不是使用毛笔语言的大师,从中我们已经感觉到了有什么力量铸就了他们的笔迹。
使用毛笔就在使用一种思维,将思维表达为视觉痕迹即使用毛笔的行为。毛笔行为传递了内心力量,这个行为称为用笔的运动。内心力量来自于内心世界,这个世界的形成包括了生活现实的自己和在文明历史中获得的智慧,毛笔与人结成了如此关系。内心世界以产生感觉的方式形成内心力量,又以视觉的思维传达到用笔运动中。毋庸置疑,我回到了“母语”,也要在古老的“发声”方法中再生。
这是语言的故事。这时的我又转换回思维和毛笔。
毛笔对自己肃然起敬起来。
对于我来说,思维接着说:这个故事只讲到找到语言及其方法,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所经历的远不是传统画家的时代了,语言也不再表达诸如意境、情趣、意象等等,精神目标的探索与表达成为新的方向,在艺术形式中,语言是其中一个元素,称为用笔运动,另一些元素是如结构、形状、色度视觉及质地等。前面谈到关于“中西融合”两位先驱的道路,而我却以精神的中西融合为方向,走一条创造的道路,这扇大门已打开,前面非常广阔,我的感觉来源跨越了时空,跨越了文化,更跨越了形式,这将是一个漫长的旅行。说到这里,思维隐去了。
窗外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声,顿时打断了我思绪,我凝神在画幅上,继续创作一幅新的作品。
一幅作品就是一个内心世界,一幅作品的创造过程,就是一次漫长的精神旅行。在我的面前,新的旅行又开始了。
※⑴ 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生于意大利米兰,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作为天主教耶稣会的修道士来中国传教,随即入宫成为宫廷画家,曾参加圆明园西洋楼的设计,历经康、雍、乾三朝,在中国从事绘画达50年,卒于北京。
※⑵ 以陈独秀撰文《美术革命》(1919年1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6卷一号)为标志的20世纪“美术革命”的思潮。
※⑶ 那时我在读小学,偶然借到了一本残破的《西游记》连环画,被一位邻居兄长看到了并借去,两天后还我时,一并给了我放大了的一页画,我十分惊奇,第一次看到“画”,第一次看到可以一摸一样地再另外画出来,我好奇地求教了方法,那是用打方格放大的方法,并对此着了迷。后来才知道这叫做临摹。
※⑷ 以现在的观点来看,一般人的眼睛识别绘画上描绘的真实程度依据了日常的视觉经验,从儿童到成年人随着经验的加强而加强。回顾我自己的经历,在初接触绘画的几年中,最简单的绘画也能觉得是逼真的,在70年代,绝对认为绘画的目的就是如实,画出如看到的一样。我在1970年代接触到的绘画,中国画和油画是主要的画种,以工农兵形象选(画册)和单幅年画的形式出版普及,将中国画与油画两种形式比较,自然是油画做到的如实程度高。1978年《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览》来中国展出后,出版了单幅的印刷品,描绘的如实程度至今令我难忘,之后又有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绘画展来北京,尽管印象深刻,都不及如实的绘画更有吸引力。我还记得看到《门采尔素描》和《伦勃朗素描》的初次印象,更容易接受门采尔的素描,而伦勃朗的素描有距离感,尤其阴影部分令人恐惧。从我的经验可以得出:人在十几岁前更容易接受模仿的艺术,而接触过的陌生的艺术,如我提到的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和伦勃朗的艺术,到以后随知识结构的增加才会理解。
※⑸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画家。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其时苏东坡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⑹ 苏轼《黄州寒食诗》。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四十五岁,因宋朝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受新党排斥,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在精神上感到寂寞,郁郁不得志,生活上穷愁潦倒,第三年四月,也就是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作此两首寒食诗,书写此卷的时间大约在翌年,或元丰七年离开黄州以后。元符三年(1100)是卷收藏者蜀州张氏取之邀黄庭坚观赏,并书一则题跋,与原迹可谓互为辉映。
※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发行,1979年10月第一版。我读其中最多次数的一篇是东汉蔡邕(133年—192年)的《笔论》。
※⑻此句出自唐代欧阳询(557年—641年)《用笔论》,《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06页。
※⑼超山,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东北29公里处,属余杭区,现为省级风景名胜区。超山素以“十里梅海,飘香十里”的梅花而闻名于世,为江南三大探梅胜地之一。著名近代金石、书画大师吴昌硕一生钟爱梅花,尤以超山梅花为其最爱,不仅留下了这首诗,而且还把超山作为长眠之地。
2011年7月
—— 本文选自张浩《从用毛笔思维到形式的诞生》